三也

【梦回24h/19:00 赌徒】



大雪封山十万万年,此间神仙已无香火


十二颗生锈的封魂钉沾满污血,死死的钉在早已腐朽桃木棺上,侧边血红色的符文入木三分,即使隔去数年依旧鲜艳如血,蜘蛛网一层又一层的缠在棺木上,好似生出了神智。


薛洋戴着防毒面罩,戴着手套拨弄了几下,成团的蛛网手感像棉花慢慢散开,完整的符文彻底显现出来,他谨慎的拿着探灯一行照过去,确认这并非他见过的符文系列中的任何一种,于是拿手机拍下来打算回去再研究。


他直起身来,握紧了手指,天晚夜寒,此处风水又是阴气繁重之地,免不了寒气入体,小病一场,薛洋收起工具,目光转向棺木后那蒙了一层半透明纱布的观音像,目测有七八米高,可惜灰尘重重,遮住了它原本的颜色,只有某些地方显出一点淡淡的金色。


“若真是金铸,盗墓贼怕不是早就偷的渣都不剩?”薛洋扣紧面罩,又摇了摇头,翻看着手机上拍下的信息,确认无遗漏,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一条消息,他手指微顿,深吸一口气,转身离开。


薛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,比起以往实在是晚的很,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散了散身上的寒气,才从口袋里掏钥匙准备开门,防盗门却从里面打开了。


金光瑶半靠着门框,淡茶色眼眸扫过他全身上下,略过他手中的工具箱,道:“夜不归宿?”


薛洋噎了一下,正准备说些什么,或者说告知他今天的行程,金光瑶却转身道:“进来吧,先去洗澡。”


金光瑶穿着鹅黄色针织羊毛衫,跪坐在毛毯上,喝了一口热茶,暖意充满心口,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,像是冻的。


“你病了?”薛洋上前给他换了壶热水,他很少见金光瑶身体不好到这种程度,虽说医者不自医,可不论小病大病,他应当都有治的法子,据说师父捡到他的那一年,手臂上的伤口大出血,是金光瑶力挽狂澜,救了他一命,这件事薛洋不知真假,大病一场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,他那位名义上的师父,也不知去向,但记忆里应当是有一个这样的人的,墨发长衫,像他师兄一样。

“师兄?”

金光瑶闻声抬眼看他,没有回他的话,目光又转移到他鞋上残留的泥渍,“叫我干什么?洗澡去。”



薛洋把热水器调凉了一点,微凉的水珠滑过眼窝的时候,他忽然想起来那棺木上晦涩难懂的血红色符文,像是活生生印在脑海里,他清晰地记着每一道符文的画笔走向。


若真是一处古墓,国家或者盗墓贼千百年来却没有发掘过这块地方,若说没有什么值钱的宝物,但那棺上的钉子却从未被撬开过……或许说是没有完全撬开,只有封魂钉闭口处血迹斑斑。


既是封魂,封的是什么人的魂,竟然要用符文和封魂钉的双重加持,他关了淋浴,把温度重新调回去,那道符文他没有在任何古籍上看到过,并不从属于某个系列……或许是数年前已经断绝的家族传承,又说不定是什么野路子。


但终会有迹可循,金光瑶或许会知道,薛洋擦着头发停住脚步,老实说,薛洋并不想让金光瑶知道他的目的,他的手指按在图片上,犹疑了一下,还是没有发送出去,至于他到底在犹豫什么,自己也说不清。


薛洋深吸了一口气,他知道他又陷入了一个难以言说的误区,他开始觉得羞愧难当,于是不自觉的回忆过往,师兄对他并不差,衣食住行无不安排妥妥当当,千事万事也是亲力亲为,像一位真正的兄长,温和有礼,也……冰冷疏远,万物一样,任何人都一样。

薛洋关紧房门,从柜子深处拿了一根香烟点燃,烟草燃烧的感觉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点,他打开了窗户,外面潮湿的气息争先恐后涌了进来,散去了屋内的烟味,寒气入体,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
虽是修行者,但他当然知道金光瑶并非观音垂目般悲悯众生,恶事虽未做尽但也非善茬可言,但野火焚身,焚的是他不成文的心理道德,焚的是他身为修行者,是焚的是他对金光瑶的……不轨之心。


爱意如逆风执炬,此火炎炎,如贴身附骨,沾衣难灭,复弱而又起,成燎原之势。


实际上薛洋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,他仅有的一些记忆也断断续续,不成连理,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记性不好的人,那些选择性遗忘的东西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,这正是他想解出那道符文的原因,午夜的梦境指引他去找回一切。



薛洋查了一夜的资料,仍然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,比起术士对于符文系列的了熟于心,这串符文更像是外行人临时起意,连接不当,稍有顿笔。


“咚咚”房门被轻轻敲响,或许是清晨有些冷,金光瑶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开衫,声音略有些喑哑,“我在厨房给你熬了碗伤寒药,记得趁热喝。”

薛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鸦黑色头发打开房门,倚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道:“师兄这身体,您要不还是自己喝吧。”

金光瑶淡淡抬眸,唇瓣微启,“随你。”说完便转身要回自己房间里去。

“我昨天,去了兰陵古城。”

这句话如惊涛骇浪,金光瑶的脚步很明显的顿住了,但他面上仍然冷静,回身问道:“怎么?发生什么事了?”

薛洋摇了摇头,把手机中拍下的符文给他看,“我昨天在兰陵城北发现了一个破庙,棺木上有这串符文。”

金光瑶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,捉住了这句话中的关键信息,“棺木?庙中怎么会有棺木?”

“我查了很久,没有发现与这种符文相似的类型,师兄知道吗?”

“把这张图片发我,我回头再看看。”

金光瑶扣上外衫的纽扣,“兰陵古城阴气极重,小心你手臂再发痛。”

“都是小娃娃时候的事了,怎么可能还疼?”薛洋摸了摸手臂上那一圈已经磨平的疤痕,毫不在意地笑了笑,“师兄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吧,我可不想这么早送走您。”

“少跟我阴阳怪气,”金光瑶撇了他一眼,“喝药去。”

他当然知道金光瑶是为他好,但看他那波澜不惊的温和面容,心里总想着呛他两句,像费尽心思吸引大人注意的幼稚鬼。



“奇怪……”白色头发的青年放下手中的螺丝刀,擦干净满手油污,将面前图片放大了一些。


“奇怪什么?”金光瑶垂目看着他。


白发青年“嘶”了一声,“这可不像是中国古字,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。”


“我知道不是,所以才让你来看看。”


江敬“啧”了一声,“所以才奇怪。”


金光瑶找了个干净的凳子坐下来,“怎么说?”


江敬把手机调了个方向,桌子上的零件胡乱地摆在一边,“我今天给你解了,让薛洋那小崽子打我两万块钱,老子不给他白嫖。”


“你先解了再说。”


江敬反复看了几遍,低声喃道:“他妈的倒像是日本佬的画法。”


金光瑶挑了挑眉,左手轻轻摩挲着一串菩提珠,干净的指甲和珠子碰撞,发出细微的声响,周身的气息和杂乱的工作间格格不入。


“这人的字还没我三岁时写的好,”江敬咬下笔杆,在纸上描摹下符文的纹路,“等我一下,我找个东西。”


他在后仓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,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蓝皮书。


“这是翻版,原版早就失传了。”


金光瑶指着书皮上的一行小字,笑道:“杜绝封建迷信。”


江敬翻了个白眼,对应着纹路翻看着,在最末几页停住了翻看的动作,“这怕不是……”


金光瑶起身凑近了一些,“什么?”


“东瀛邪术。”


天下术法之多,被称为邪术的多是自身危及性命,严重时魂魄尽散,再不入轮回,到底是腐烂的欲望,道德的深渊,却依靠邪术救其于水火?


“并不是书上的任何一种,但和这一道,”金光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“有相似之处。”


金光瑶盯着那道符文看了一会儿,“不是镇魂术法。”


江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“当然不是,你多久没看了,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了?”


金光瑶没应声,直起身道:“钱我回头打你卡上,有空你再看看,我要详解。”


“我不要你的钱,”江敬咬着笔杆,“料薛洋那崽子也不给,算了吧。”


“你会解梦吗?”


江敬把笔杆咬得变形,“放心好了,我加个班给你弄出来,至于……啊?你刚才说什么?”


“解梦。”金光瑶垂眸看着他,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。


“薛洋去的那个地方,我几个月前梦到过。”


梦很真实,真实地可怕。


兰陵城一连下了半月的暴雨,亏是高地势,不至于水涝,只是损失了些庄稼,这场好似没有尽头的雨连带着空气中尽是潮湿的气息,乌云阴阴地压在金麟台上方。


观音庙之事平息,此后纵然有江家在外协助金如兰,金家也早已失势,他作为小辈更是没有多少话语权。


没了金光瑶的金家已经走上了下坡路,被替代也是迟早的事。


孤魂野鬼游荡在荒郊野外,期待着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日子,城北观音庙中,本是供神之地,却阴气繁重,成了鬼魂临时的居身之所。


金铸观音垂目,好似悲悯众生。


罪恶是没有尽头的,薛洋怙恶不悛,他的左臂被避尘齐腕斩断,血流不止,是前往东瀛船上的一位医生尽全力捞回了他一条命,那些被覆盖的罪行随着船只流荡,大多时候薛洋只是躺着养伤,不肯去看阳光一眼,直到他听说观音庙的种种,却忽然像疯了一般要回去,回兰陵,回敛芳殿,回他没有遇见晓星尘且初遇金光瑶的十五岁,回到那个时候,然后在高高的金麟台下,接住他。


他回忆起他短短的二十八年光阴,从断指到断臂,他从记忆里搜刮一切,他想起和金光瑶暧昧不清的那些日子,他想起金光瑶不在的那八年,他执念入骨撇弃金光瑶的那八年,薛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兰陵的大街上,他以血淋淋的躯体为媒,一遍遍地反复痛苦着。


“救救我……金光瑶……你救救我……”


“救救我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我该怎么办啊……”


他回到了观音庙,在一个似他离开那天的暴雨夜,用一只带伤的手试图撬开那十二颗把金光瑶死死困住的铆钉,可灵力散尽的他做一切都是徒劳,成片的污血渗入桃木棺,他的手指血肉模糊,镇魂钉未松动分毫。


金铸的观音像睁开了双眼,光影模糊,晕在薛洋的口腔,手臂,胸口,痛苦使他说不出话来,那些过往像走马观灯一样闪过,他捉不住,也放不开。


“无字?不若成美二字可好?”


“以后,便都只成我之美罢!”


“你这小流氓,想掀摊子随你,你就算把整条街烧完我都不管,只是有一点……”


“成美,看这宴上的花灯可好看?”


“你怎么又往我书上乱画?这又是从哪里捉来的蛐蛐?”


“这株金星雪浪开的好,除了你无人能配。”


“义城有什么好的?你竟是不愿回去了。”


“罢了,罢了……”


“我已经安排好去东瀛的船,事成之后,我自会去寻你。”


“后会有期,小流氓……”


是真的后会有期吗?薛洋眼前一片模糊,有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的眼窝。


金光瑶笑吟吟地在回忆里看着他,春风拂柳,素白的折扇遮住了他上扬的嘴角,他那一身金星雪浪袍忽地沾满血污,惊恐在他有几分女相的面容上蔓延,然后彻底堕入黑暗。


薛洋跪坐在棺木旁,用仅剩的那只手沾上他尚还温热的血液,断断续续地在棺木上画出纹路,描摹多次,不断修改,血迹入木三分,这道符文是他走投无路的最后一道通牒,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最后一次试探。


复杂的符文耗尽了他的精力,金光瑶背着药筐出现的时候,正是薛洋怀揣着过往的记忆片段,痛苦活着的第七世人间。


从始至终,没有东瀛船上的绝世医师,没有救他于绝命的师父,一直是金光瑶,一直是他,从来都是他二人相互救助罢了。


不死不灭,气运全无的七百年……

金光瑶凌晨时分再次从梦中惊醒,攥紧发疼的胸口,如果这一切都确确实实是真的,如江敬所说,他其实知道这一切却只是选择性忘记的话,那没有他的那七百年,薛洋是怎么过来的,七世气运全无,七世流离失所,七世没有他的人间。


观音庙中,根根封魂钉锁死了他的魂魄,薛洋以血为媒,甘愿用七世气运换他的命。


深夜薛洋的手臂疼的厉害,正应了金光瑶那句话,他翻身起来咽了几片止痛药吃,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金光瑶的房间还亮着灯,犹疑再三,上前轻轻扣门。


门是虚掩着的,透过门缝他看见低着头,长发凌乱,痛苦地捂着双眼,低声啜泣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——他从来没有见金光瑶哭过。


“师兄?”

金光瑶沉默了很久,哑声问他:“我捡到你时,你身受重伤,忘却了以往的记忆,现在……”

“有记起些什么吗?”


“我一直……”薛洋叹了口气,似乎也是有话想对他说:“我一直断断续续地梦到一些东西……”


他顿了一下,继续道:“都和你有关,直到看见那座观音像……我才隐隐发觉这一切都是真的……”


“这七世我反复无趣地活着,后面我早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的了……”


他不死不活,却完完整整地,受过了人间疾苦七百年。

他有执念在心,浑浑噩噩活了很久,因着气运全无的缘故,他身上总是大伤小伤不断,这样的境遇,他生生承受了七百年,后面几百年间,他在伤痛与不幸之中已经渐渐遗忘了他的初衷,只是麻木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,他忘记了自己以前是深受仙督宠爱,意气风发的少年客卿,忘了自己是天赋绝伦的鬼道顶级天才,也模糊了那些缠绵悱恻的日子,那天受重伤浸在河水里,将死之际,他才想起来,他有一个爱人还活在这世上,他的爱人会在第七百年重新回到他的身边。


他恨自己活在这世上,但金光瑶见他第一面是安抚,是拥抱,是跨越七百年的唯一一点温暖,墨发长衫的青年低垂着双眸,细心为他处理着早已烂死的伤口,然后从背着的药筐里拿了一颗糖给他。

金光瑶不能够想象,被薛洋认为是无趣的七百年,到底有多痛苦,但他不说痛苦,他说这世界很无趣。

对薛洋来说,能感受到的痛苦不算痛苦,血肉模糊的手指,被砍断的手臂,满身血液流失的感觉,又或许是七百年前年幼时被一盘糕点欺骗,小指被碾成肉泥,这些都不算。


若是他甘愿为金光瑶付出的一切都成为了徒劳,那才是真的痛苦,他是这世间最疯狂的赌徒,将七世气运和他的爱人双双压上了赌盘,玉石俱焚,在所不惜。


所幸他是这场豪赌中最大的赢家,七百年的不幸到此结束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评论(22)

热度(102)
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