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也

长恨无绝【恶友】

1.

细碎的日光穿过精巧的窗棂，顺着玉白色三鼎香炉中飘出来的香气，安谧地铺在金光瑶手中的白纸上，冬日的寒霜浸染了他的肩颈，金光瑶几次欲起笔，最终却还是任由那纸残障短句在烛火中燃成灰烬。

——罢了罢了

  

他脑中纷乱，像死也解不开的毛线团，这捧燃尽了的灰屑洋洋洒洒落了一地，又不知被风吹向了哪里，他仰头迎着并不刺目的日光看了一会儿，认命般地再次从桌案上拾起纸。

  

香灰燃尽，黑色的墨迹刻在纸上，仅有短短四个字。

  

四个月前，金光瑶找到他的时候，薛洋正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，那条用来遮眼的白布被他系在腕间，案板上是数十个栩栩如生，用苹果雕刻出来的兔子模样。

  

金光瑶沉默地看了一会儿，直到他彻底雕刻完手中的那一个，才状似无奈道：“我让人给你送的信，你看了吗？”

  

薛洋擦擦手，将那条白布重新覆在眼上，笑道：“我是瞎子，看不见字的，你不要为难我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：“……我看你是装瞎上瘾了。”

  

薛洋一摊手，“不遮着眼睛，我实在是不习惯。”

  

他轻轻一笑，道：“方才你也看见了，不遮着眼，我削苹果的技术生疏了许多，好几次都割到自己的手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左手，只是有些苍白，并无伤处，于是毫不客气地拆穿他：“我看你这技术倒是越发熟练了。”

  

薛洋一只手撑着脸颊，笑眯眯道：“请你吃苹果，你可以带走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深叹一口气，道：“跟我回去。”

“那一麻袋苹果你自己背着。”

薛洋笑意不减：“你命令我？”

  

金光瑶试图跟他讲道理：“多事之秋，义城不安全。”

  

薛洋的语气陡然冷下来，“难道兰陵就安全？”

  

“你又发什么疯？”金光瑶不理解，兰陵总归是有他的人在，比义城不知安全多少！

  

他拧着眉心，道：“待我们回去……”

  

“兰陵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！疯了一样要取我性命！待到下一次……”

薛洋几乎是强硬地打断了他，他咬了咬牙，道：“若是下一次我又惹了什么你解决不了的祸事，你那柄恨生，还能留着我性命吗？”

他定下结论，讽刺道：“金光瑶，你好清高。”

  

“你大可以还我一剑了之。”金光瑶抬眸，死死盯着薛洋那双被白布遮掩的双眸，想透过它看穿面前这人的所有情绪，却终究被阻隔。

他不信薛洋不知道，他惹了那么大的祸事，他不信这人不知道那是为保他性命的无奈之举，如今这多年前的事被薛洋掏得干干净净拿出来当指责他的措辞，实在……无耻。

他知晓义城之事的时候，正被事务缠得无法脱身，于是在百忙之中向薛洋去了信要召他回来，他说他能护住薛洋，他没法说谎，他说他为此事心血熬干就确实是几天几夜没合眼。

到头来换一句……“你好清高”。

也是，他见过更好的人了——那抹心尖上亡命而死的月光。

  

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，金光瑶站起来缓了一会儿，向面前的人伸出手道：“信。”

  

“什么？”

  

金光瑶没有看他，只是仍然伸着手，“既然你未看，信中有一些公务不容泄露，如此，还与我吧。”

  

薛洋准确地指了指火灶，“生火用了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，地面上果然有一团纸页燃烧留下的灰烬，他低敛着眉眼，下半张脸落在阴影里，眼神略微恍惚了一下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如此，甚好。”

  

他再也不用惦记那信中的只言片语是否会招来薛洋的讽刺，那捧纸灰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
  

  

2.

金光瑶迈步走过去，弯腰伸手，揭开他面上白色丧布细细地看。

  

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，许多往事早已模糊，更何况是一个人的容貌，薛洋早已不似年少的风光意气，如今躺在这里苟延残喘的，只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。

  

他依稀记得，年少时的薛洋是十分好看的，意气风发又锋芒毕露，金光瑶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，而今才知，这些早已经过去十多年了，那些年少时的情谊，也早就被磨灭了个干净，灰烬都不剩。

  

然而现在，薛洋尚有丝丝余温的身体横在他眼前，残破不堪，血痕脏污，实在是不好看，与上一次见他的状态相去甚远。

  

只看一眼，就知道已经是无力回天了。

  

“薛洋，你可还有什么遗愿？”

薛洋闻言，闭了闭眸，道：“让我……葬的，风光点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点头，应下他的遗愿，“我以金棺葬你。

薛洋抬眸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影子，眼角猝不及防流下一滴泪来，他低声咬牙道：“我恨死你了。”

  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  

金光瑶拿袖子擦干净他的脸，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
  

“我成了恶鬼，也会一直恨你。”薛洋睁着眼睛，全身的骨头像碎了一样，一片都无法动弹，血液流失的速度不断加快，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……那抹明黄的影子渐渐暗下去。

“我恨你。”

……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  

薛洋彻底没了呼吸。

金光瑶跪坐在地板上，昏暗的烛光明明灭灭，映照着他的双眸。

  

他开始清洗薛洋身上的血污，揭开他外衣却发现有封信藏在他的胸口，是敛芳殿常用的文书信纸。

  

他颤着手指打开来，里面仅有短短四个字：

成美，速归

  

这大抵是唯一一封未被火焰吞噬的信，写于薛洋死前三个月，是他给薛洋写下的最后一封信，他想：只此一次，他再不回来，就没有下次了，往后生死，各不相干。

  

他的每纸书信都在说：我的成美，快回来吧，他写雕栏玉砌，明灯朱瓦，写大雪纷飞，万籁俱寂，他字字没写薛洋，字字是薛洋。

  

可当薛洋真正看到信的时候，已是走投无路了，席卷的黑暗霎时间吞噬了金光瑶。

  

他想：人不该是这样的活法，可这种活法求个体面也太难了。

幸好，他还能给薛洋最后的体面。

恨比爱长久，薛洋会永远记得他，大不了就让他捅回来就是了。

“来生，若有可能，我与你相守一世。”

  

  

八月，一场暴雨中，金光瑶魂消观音庙。

  

  

3.

金光瑶离开后，薛洋从破败的茅草屋中找出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檀木盒子，里面层层叠叠一沓纸，全是一个人的字迹。

  

“你不会真信了吧……”薛洋翻看着其中一纸信，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，信纸上有一处涂抹过的痕迹，早已辨不清原来写的是什么，只是后面写着薛洋两个字。

  

“几张信纸能生什么火，”薛洋低低地笑着：“烧晓星尘的破书不好吗？”

  

他不止一次听说，外面乱得很，各大世家背地里暗流涌动，全都盯着兰陵的动作，甚至于与敛芳尊最为交好的蓝曦臣，也蠢蠢欲动地对他起了怀疑。不怪金光瑶说是多事之秋，只是他能做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，生死不相干，做了鬼也可以装不认识，却无法接受做一把无知无觉刺向他的利刃。

  

金光瑶的计划，他大抵看了些，细细想来只一个字评价：险。

  

若他回兰陵，只可能导致金光瑶的处境险上加险，置身事外反而是最优选。

  

晓星尘是什么样的明义之士他早看得清清楚楚，他站在熙熙攘攘正义的那一边，免不了有一天对金光瑶出手的人就有他一份。

  

他借手除掉这两个人，一箭双雕，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妙计，只是事情总有暴露的一天，他将罪责招揽在自己身上，这一环就能把金光瑶摘得干干净净——金光瑶在这一环里本就干干净净，薛洋对自己的计划很有自信。

  

蓝忘机既然号称“逢乱必出”，一个尽是妖鬼的义城，定是他的必经之地。

  

若能杀了他……

薛洋闭了闭眸，将那条白布随手扔到一边，心道：杀了蓝忘机，他就回兰陵。

  

他坐着发了会儿呆，起身将那檀木盒子里的信全烧了个干净，摇摇晃晃的火光之后，只看得见薛洋那双暗红色的眼眸。

这下是真烧了……

他再做什么，与兰陵金光瑶，再无瓜葛。

  

只可惜世事难料，薛洋在义城外被避尘斩断一臂，败给了蓝忘机，极近濒死。

  

“下辈子，我们还能再见……”

  

他想说的分明是这句话，可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“我恨你”。

  

他真的恨，哪怕他死在哪个悄无声息的冬夜，哪怕他随便烂在哪个犄角旮旯里，哪怕金光瑶那一剑真的捅死了他，甚至于，他在七岁那年就可以选择不苟活于世的……但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。

  

这是无可救药的命数，他早该知道了。

  

他想他在死前大约也依然是世人眼中那个义城锁魂求生的疯子，他用“我恨你”三个字维护着他所剩无几可怜的自尊，他试图用恨，阻止金光瑶回忆他意气风发的样子，可他逐渐混乱的脑中，涌现出来愈发清晰的，是金光瑶俯身对着他笑。

  

“薛公子，可愿与兰陵做客一番？”

  

只是那位言笑晏晏的温润公子最终也在无力回天的困境中，魂死魄消在观音庙。

  

薛成美金棺下葬，金光瑶尸骨无存。

  

兜兜转转，都是一样的结局